宋幾故

每当让我形容自己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人类低质量码字机器
不是诗人
老坟头缓更,在这个机制与时代里,希望大家吃点好的。

【海棠依旧·8.6酉正】鱼薛·蕙兰寺

上一棒:@浅草微苏(高三长弧) 

下一棒:@汉邈 


·一个“救”与“追”的故事

·幽魂鱼玄机X赶考书生薛涛(?)

·故事背景架空,内容纯属虚构,人物个人理解

·全文1w+,食用愉快

  


  一重重青山涌着绿浪,云霞轻薄如纱,或金红,或浓紫,皆自山后飞满天穹,如火般燃尽了苍天。这正是一个早秋苍凉的薄暮,书生站在山脚朝着山顶一看,知道过了这座山,便到长安城了。他一身襕衫头戴帻头,身形瘦削而修长,看面容也不似寻常男儿剑眉星目,反倒有些文秀之气。那书生正一鼓作气,背了箱箧上山,一双刷洗洁净的布鞋踏过雨后泥泞的山道,不过多时,他已行至半山腰的地界,匆匆忙赶路一天,已然有些气喘,隐隐听见山泉涌流的泠泠声响,他举目四顾,循着声音拨开一片枝叶散乱的野竹,只见一潭绿池,一座老庙,朝他面上拂来清幽一阵细风。

  

  竹后那一潭绿池,正在那老旧的破庙之前随着山风幽幽起伏,好似一片赤忱的胸脯似的,一潭山泉的绿水,不知是染了池底青苔的绿还是滴了池上竹林的绿,他只看那泉水在竹叶掩映间柔柔地浮漾着浓绿的微波,泉水顺着一方豁口向山下流成潺潺的溪,那轻盈雀跃的水声击打在溪侧的山石,好似对他低语似的。他正是疲累的时候,看见这一潭泉水,总是很有些欣喜的。走过水潭前铺地的绿草,他步履轻悄地踏入竹林之中,放下身后沉重的书箱,他寻到一方表面平坦的大石,便坐于其上歇息,吐息之间,喉腔里灌满了山间草木与泥土清旷的芬芳,好似排解了万千愁绪,他只感到难得的轻快自在。稍歇片刻,他一手舀来一捧山泉水润泽干燥的薄唇,一手取来一本早已烂熟于心的《五经定本》,澄澈心境,他考量起经义,不过一会儿,却迎面扑来一缕阴凉的穿堂风,催他去看那一座破庙似的,自一扇大敞的门扉里吹来。

  

  书生不知为何,竟被这柔风扰得心绪不宁,再读不进一个字。他蹙起两弯柳叶细眉,眉下那一双杏眼里墨黑的眼瞳朝那破庙望去,只见纷杂草木掩映之后,庙宇静默地伫立在那里,说那是庙,实则不过一座木板搭就的破屋,门前只挂了一块满是尘灰的牌匾,隐约能看见寺名,像是“蕙兰”二字。这蕙兰寺门扉大敞,却看不清内里摆设,一切都沉在一片苍茫茫的黑暗里,不知供奉哪尊野佛。庙前满栽了蕙兰花,又围了一圈垂柳,烟姿摇曳,柳枝细长的柔荑轻抚过干涸的土地,总叫人觉得此间该有个容色倾国的女子,孤寂孑然,漫步在这荒凉的庙前,同柳共舞,满含秋水的眼眸朝他看来,只渴求一位前来予她爱恋的有心郎。他一阵恍然,好似真有一缕幽香倩影在他眼前飘过似的,他望见一双浅色清亮的眼眸,正倒映着泉水泛起涟漪的波心,凝望而来的目光凄切而婉转,要将他魂也勾走似的。神魂一惊,心弦一乱,书生只得闭目起身,在泉边踱步,放空了心神,便作起诗来缓解那跃动的心脏里感到的炽热情意,诗写“惆怅庙前多少柳,春来空斗画眉长”作结。他一面吟诗来抚慰心魂,一面却思想着烟柳之中那一双动人的眼睛,吟着,走着,不知觉间,自暮色昏黄走到寒夜茫茫,黛紫的夜里,柳叶间传来一声女人快乐的吟笑,好似黄鹂鸟似的清脆。看着那书生步步恍然走进了破庙,她想,这必定是一个秋风悸动的晚上。

  

  庙前浅黛的帘帷轻薄,似一阵有形的风,飘舞纷飞,遮掩了庙中一室春光。正殿上方的屋顶缺了一块木板,黢黑的天穹浓云密布,时而遮掩明月,又时而放她来朗照,皎洁的银辉就在瞬间自那一寸方圆中倾泄,撒了庙中一地如霜的月华。供桌上燃起烛火昏黄,火光于黑暗中轻轻曳动,照耀桌前一尊雕像,仔细看来,那雕像竟并非佛像,而是一座侧卧的女子塑像。女子面容恍如生人,色既倾国,思乃入神,两点蛾眉下一双艳媚如桃花瓣似的眼睛半阖,眼睫纤长如蝶翼,鼻小巧,唇薄而多情,双颊飞起茜色云霞,那一张秀雅而娇柔的脸容好像总有一种魔力,让人不能不爱她。那女子正梳了个女冠样的发式,头戴莲花冠,斜斜插一根雕蕙兰花样的木簪,正一手撑头做思量状,一身薄纱似是月白似是水色,若有似无地描摹着胴体姣好的轮廓,叫那女子看来好似正卧在水中一轮月里,随皎白月华波心荡漾,那一具美好的躯壳也随时要随风而逝一般,她不似一件人间的造物。

  

  庙中一面满绘了蕙兰芳草的秋色墙面隐秘在暗处,却正有两个人影倒映其上,那两道身影随着跃动的烛火如蛇般交颈缠绕,又如藤蔓般痴缠,浓黑如墨的影难舍难分,状似爱侣相拥,又似蛇蝎摄魂。循着影子去看那交缠在殿中蒲团上的二人,卧倒那人正是那先前入庙的书生,面色酡红好似酒醉,又好似迷恋,一双秀眉微蹙,杏眼闭合,嫣红的唇缺微张着吐露喘息,诱人将他拆吞入腹似的,引得那趴伏于他身上的女子总期待在他身上“饱餐一顿”——细细看来,那女子竟生长一副同供桌前雕像一般的面容,皮相骨相皆别无二致,正抽簪散发,满头乌发如瀑散落肩头,那一抹勾魂的倩影窈窕,正自肩胛剥离了一身月白衣裳,轻纱之下,却并非如雪的肤,而是清透如水一具浮游的魂。

  

  那女子——那幽魂正俯身在书生随渐趋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的胸膛,衣衫半褪,一双素手把玩着书生腰间系带,思量起这回这状似色迷心窍甘堕欲壑的小公子该从何处爱抚。不若自面颊?幽魂手指在书生身上跳起舞来,柔荑轻挪,抚过纤瘦的腰肢,摩过微鼓的胸膛,按过修长的脖颈,她轻柔地抚摩过书生线条柔和的脸庞,一双媚眼如丝,头一回细细打量起书生模样来。往日里她从来是只管勾人心魄入梦不管此人如何,这回却总想将这书生看个真切。怕是许多年未见过这般痴傻好逗的赶考书生了?幽魂眉眼一弯就咯咯笑起自己来,并未发觉身下那书生的呼吸逐渐清浅,连面上微红也渐渐褪去,俨然没了最初恍若被勾魂般的痴相。他正微睁着眼,朝着那自个儿憨笑的幽魂睨去。

  

  幽魂笑了个欢喜,复又凝望起书生那张脸容来,缥缈如雾的指尖轻抚着他眼角眉梢,幽魂看那书生,蛾眉一挑,却看出些许不对来。且不提这书生面相秀雅,眉如细柳,眼似杏仁,鼻细长而唇微丰,观其五官,俱是端丽柔婉,无半分男子面相,而且这一张面容在她看来,竟有些许面熟——幽魂心下一惊,震颤之余,骤然有了个惊世骇俗的思量。似是急于确认一般,幽魂长袖一挥召来一阵汹涌阴风,呼啸而来的穿堂风吹得帘帷滚动,吹落了书生头顶帻头,将他满头柔顺青丝散了一身,也自然解散了书生腰间松垮的腰带。剥落他上身粗布男装,幽魂定睛在书生那裹紧一圈厚布的胸膛凝望许久,面上神色不变,不多时,却一抚掌,快活地笑起来,笑得上气不接下气,这一笑,便叫那书生也终于“悠悠转醒”了。

  

  书生眼见这一缕缥缈如烟的幽魂漂浮在自己身前,却无半分惊惧之意,反倒很有些玩味似的,他——她双目睁开,直直凝望向那跨坐她身上的幽魂,一开口便问道:“姑娘何故发笑?”

  

  “笑?我笑你一介女流,却要进京赶考,还非得女扮男装,今日我引你入庙,倒是亏个大发,”幽魂翻身一飘,便自书生身上下来,双手抱臂在她身前漂浮,正有一缕月华自庙顶那方破洞撒落,照得幽魂身躯清透而皎洁,那一身月白衣裙于其上半遮半掩,衬得她这鬼魂也多了些纯然的天真,很有几分仙姿。幽魂嘴上笑骂,话里满是嗔怪,眼里却半分没有凶狠杀意,好像这书生是个女子不是一件没能让她摄魂“饱餐”的憾事,反倒很让她欣喜似的,“我早看出你并未被我蛊惑,本以为是个清心寡欲的,没成想奇哉怪也,竟是薛……竟是个女子!”

   

  “女子便不能科考了?”书生自蒲团上坐起身来,一双素手拢紧了叫那幽魂拨乱的衣襟,将散落的长发挽起,取来被解下的腰带缠了一束高髻,她朝着那幽魂看去,月色之下,那一缕如水般透彻的魂魄被照得清亮,好似一瓣月下兰草白而透的花瓣,正在幽幽的夜风里悄然摇曳着纤长身姿,她看那幽魂半分怯意也无,反倒有几分亲近意味,总有些话想说与她听,也想听她说些话。

  

  长夜寂寥,烛火轻摇,如练的银白月光铺了半地霜华,蕙兰墙上两个交缠的人影变作了对坐。

  

  “我说你能,朝廷说你不能,”幽魂双臂抱膝,身姿歪斜地坐在书生身侧的蒲团,一边臂膀倚靠着高柱,一双透明的赤脚踏进地上霜,虚无缥缈,好似下一秒就将随月光隐去而消逝似的。她尖俏的下巴抵在膝上,一双澄莹的浅色眼睛朝着书生睨去,“你看看你,为了考那科考,还得扮作男人模样,惹了我这无妄之灾,亏得叫我认出你来……”幽魂絮絮念叨起来,话未说完,却倏地一愣。

  

  “认出?”书生敏锐地捉了她的话来反问,一面朝那幽魂看去,将那一张俏丽脸容细细打量许久,却从未想起自己曾在何处见过这般的女子。若是见过,她定会记得这惊鸿一面的,她想,“我却不曾记得见过姑娘。”

  

  却见那幽魂幽幽叹了口气,看向她的目光闪烁,有一些难解的怀想,总像是透过她的眼睛看向另一个人:“其实,我认得你的,”还未等书生答话,幽魂便飘起来,一挥衣袖,便不知从何处召来一幅卷轴,她将那卷轴展开来,泛黄的古旧画纸上,赫然绘着一位女郎,一身红衣,端庄傲然,模样却与那书生别无二致,“我认得你——认得的却是前世的你。你看,你模样不曾变过,这便是你前世的画像了,从何而来……暂且保密。”幽魂狡黠地笑了笑,两眼弯起来,像只心思活络的小狐。

  

  “你是说,这是我的前世?”书生站起身来,指尖抚过画像上与自己相同的眉眼,忽而一阵恍惚,恍然感到自己便是画中人,一袭红衣,卓尔不群,眉眼之间满是明艳英气,正以素手取彩笺,茕茕独立于一道溪流之畔,一双杏眼望向远方青翠的山峦。书生仿佛被那画中人勾去神魂,虚虚实实,实实虚虚,她几乎要忘却自己究竟是谁。

  

  幽魂却只飘起画像,神色不明地看那画像,自顾自地说道:“我认得你,却也从未见过你,你可比我早生个百来年呢。我还读过你前世作的诗,尤爱那一句——‘晚岁君能赏,苍苍劲节奇’,似是写竹,却是写你,”幽魂又看书生一眼,却好似眷恋地浅笑起来,“话说许多,却名姓未识,你前世姓薛名涛字洪度,我便唤你洪度可好?”

  

  薛洪度的目光自那画像转而看她,定定看上半刻,她心中已然有了思量,脸上浮起巧笑,她应声道:“随你心意便好。不知姑娘如何称呼?”

  

  “鱼玄机,小字幼微,”鱼玄机对她眨了眨眼,嫣然一笑,“我想听你唤我幼微。”

   

  “幼微,”薛洪度便这般叫她。她伸手去触碰她的指尖,只碰到一片寒凉的虚无,却未曾收手,反倒寻到她掌心的位置,做了个两手交握的动作。一具温热的躯体,一缕残存的游魂。薛洪度接着问她,“你放过我,除却我身为女子之故,可还有旁的原因?”

  

  鱼玄机悬空坐于供桌,将那幅画像妥帖收于袖中。虚浮而透明的身躯遮不住火光,薛洪度眼见着橘红的烛火在那一具清澈的魂魄胸腔中跃动,好似取代心脏,又好似那一颗如火的心,自生入死,从肉身到神魂,都应该是那般炽烈跳动的。鱼玄机的声音随回想而来,伴着不尽无解的情思,她对着那烛火中忽明忽暗的熟悉的容颜道:“方才说,我读过你前世的诗,我也从那无名的古籍里看过你前世的事。我总觉得我是认识你的,若我早生个百年,我定是要与你做同手足般的姊妹的,恨只恨你早生百年,我晚来百年,如今你我却是这般相见的,”鱼玄机满怀遗憾地蹙了蹙眉,那一双色浅而亮的明眸好似在看薛洪度,又好似不在看她。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,似是泪光又似是火光,接着愤愤道,“我知道薛涛,我知道你,知道你有才情,有志向,又是有天资禀赋之人,像你这般的女子,就该去考那科举,到题名之日,你便梳了花冠,穿一袭锦绣罗衣,阔步到那崇真观南楼去大笔题名,给那群高官大员看看!看看这本朝绝无仅有的女状元!叫他们知晓,‘女子无才便是德’才是无稽之谈!”

  

  薛洪度含笑看她愤愤直言,看那火光不熄的魂灵。她不当薛洪度是今世的人,只看她的前世,她也不知如今题名早换了别处,薛洪度看她,知道她这一缕神思残存的幽魂,从来活在过去,从未脱离旧日的执念,却只待她说完,才幽幽点醒:“幼微所言,莫不是自己未了的心愿?”

    

  鱼玄机面上愤懑的神色停滞了,转而换作一种戚戚的哀愁,静默地自那双眼眸中流淌。她只是望向薛洪度,以魂灵如风般轻盈的眼光。她不说话。鱼玄机是生于过往,未亡的一缕痴念,灵魂游荡于世百年之久,她却从来将心灵安置在她消亡的青年时代,从来不曾向前踏出一步。庙前满栽的蕙兰是铺地的芳草,也是禁锢的锁链,浸润着欢欣与爱慕,叫她在庙中留存百年,不肯游离而去。

    

  “既然想要,为何不去追寻呢?”

    

  阴云遮月,自屋顶那方缺漏处倾斜而来的月光渐暗了,投射在地上惨淡的月影,也随着浓云聚满天穹而消散了。一室昏黄,只有烛火在鱼玄机胸中滚烫,噼啪作响,蕙兰墙上倒映的身影一个默立,一个痴坐。天外传来一声亘古的雷鸣。

  

  山雨欲来。

  

  “那还是我将笄之年,”鱼玄机抬眸望向屋顶的方洞,看见那一方窄小的天野,闪过一道耀目的银白电光。半晌,她终于开口,那道声音轻悠悠的,好似少女般清丽的嗓音被风吹入耳中,充盈了怀念,“春日放晴,长安的牡丹花开了满街,正是新科进士金榜题名的时候。那天,我也去了,即便我不曾科考,即便我不能科考——我驻足在崇真观南楼高悬的名榜之下,仰头看见那些士人春风得意,在黄金榜上肆意勾画,他们在写自己的名字。你可知我那时作何想法?我又是羡艳又是愤懑,还有些不知名的哀愁。我想,文思敏捷又如何?少负才气又如何?女儿之身,只得写‘自恨罗衣掩诗句,举头空羡榜中名’。丢下那一句诗逆流而去,那一天,我一个人,看了满街的长安花。”

  

  “我知晓你要问我什么,”正当薛洪度听罢要对她说些什么的时候,鱼玄机俯身凑近,抬袖掩住了她微张的唇,“你定要问我,后来呢?后来……哪有什么后来。如今想来,我若真是大无畏,早该同你一般,女扮男装,去考那科考,也免得写那酸诗几行——可这世上,又有哪个女子是不渴爱的呢?”

  

  薛洪度只感到唇上拂过一阵薄纱般轻盈的风,如何也看不清鱼玄机的轮廓,只剩烛火曳动不止。她低声对面前那一缕痴魂道:“情爱并不是生命的全部。”

  

  “可我总是愿意去爱的,”鱼玄机飘浮于夜的半空,黑暗如潮水般遮掩了她月白的裙裳,她在黑与白之间涌动,一缕看不透彻的女郎的神魂,如歌行的绝响,哀鸣戚戚,“我总是倾注了满腔爱意的——却换来何物?子安与我爱衰别离,说来完满,其中那万般的不得已,说与谁听?离了他后我做了女道士,人人皆道我才气过人,我却不拿那才情换功名,我要借这才气寻个孤傲的自由,要那才子卿相,世家子弟予我所求的情爱——以诗留情,我总是期待一腔如火的爱的。”

  

  薛洪度听她所言所行,隐隐有些猜测,秀眉微蹙,她伸手去捉鱼玄机那一尾衣角,却只摸了一手凄冷的寒气:“你……因情爱之故而死,囿于此地?”

  

  鱼玄机闻言一笑,笑得凄婉,一双泪眼看那供桌上的雕像,又是亲昵,又是落寞:“你可知,这座野庙是谁修来的?是那朝中众多对我心怀爱慕之人。京兆府要以杀婢之罪将我斩杀之时,他们为我求情不成,竟寻了城郊一座荒山,修了这座蕙兰寺来为我求得死后的庇佑。蕙兰,这确是个落俗的名字,可我总有些感恩的……感恩那人间的诸多真心与信任,感恩这一方魂灵的栖身之地。”

  

  “可不是么?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心郎。生前的事,我大多记不清了,我做过许多梦,有的梦里我杀人埋尸,斩首街前,有的梦里,我鼓琴邀夜月,看鹤舞闲云。哪个是真?哪个是假?就连我是否杀那女僮,我自己也不知真假,不过坊间诸多故事,都将我写作娼女,骂作毒妇,大抵是我当真做错?可对与错,又如何评判呢?他们自有他们的对错,我却也有我的对错——你前世便是第一位女校书郎,想必今生也只一心考取功名,大抵不曾听闻坊间那关于我的传说,我且问你一句,”鱼玄机眼波流转,期盼的目光看进薛洪度眼里,“你可相信,我不曾杀她?”

  

  “信。”薛洪度脱口而出,只告诉她她唯一的思考。薛洪度确然从未听闻她的故事。她无心情爱,也无意八卦,却也知道,众人口中笔下,最是惯会编纂故事的。斯人已逝,一生功过便只得交由后人评说,真真假假,实实虚虚,历史的导向原则从来追求的不是真实,而是正确——孰对孰错,却又如何区分?薛洪度与鱼玄机这一抹残存的幽魂对望,总觉得她从来不是死于刀下,而是亡于笔下。

  

  “好……好。有你这一句,我再死一遭也无憾了。”鱼玄机闻言怔愣半晌,哑声道。沉闷的雷鸣如猛兽低吼,在群山之间响彻万里,庙中帘帷猎猎飘扬,烛火渐旺,火光明朗而炽烈,映得鱼玄机一缕残魂也添上几分生人般红润的神采。她终于对薛洪度释然一笑,却不忍看她那真诚而明亮朝她看来的眼睛,目光躲闪,她也不愿再对她多言,只丢下一句,“你走罢。”

  

  自供桌一跃而下,鱼玄机一挥长袖,灌了满室的山风便将这蕙兰寺门大开,帘帷鼓荡,门外浓云涌动,飓风喧啸,震天的雷鸣惊起一树飞鸟,柳枝随风乱颤,好似跳起一支诡怪又悲戚的舞。鱼玄机笑吟吟朝薛洪度看来,话里满是驱逐之意,薛洪度默然地看着她那双媚眼,却总觉得含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水雾,似是不散的哀愁,幽幽地漂浮在那一双眼里,“再与你讲个秘密:我虽为厉鬼,却从未取人神魂,每每是与人神交一度春宵——走罢!趁着雨还未落,你快些赶路,可不要误了时辰!”

  

  薛洪度一步未挪。她感到身后敞开的大门长风呼啸,庙中逐渐涌起阴凉薄雾,诡谲的尖叫自各处传来,无一不在将她驱逐出鱼玄机的安全领域。鱼玄机已经说了太多了,把自己都剖开来给人看了,哪怕她除却一颗恒久跃动的心脏一无所有,她却也要将那鲜血淋漓的心掏出来给薛洪度——给薛涛看。她渴求一颗心中永久爱慕的垂怜,却不要薛洪度救她。

  

  薛洪度只朝着她的方向又迈近一步。

  

  “你走呀!”鱼玄机眼如源泉,正有清泪汩汩涌流。她很有几分不解。她与薛涛相认相识,确然有些悸动,有些动情,知晓这位有勇有谋才气绝伦的女郎,便总想在她面前倾诉些自我,却在不知觉间,将一切都告知与她,好似解开襟口,剥下皮肉,将最为赤裸的灵魂与枯骨展露在她眼前。本不该这样的,她有些沉醉般的迷惘,这般的情感,同她与那些男子的爱情是不一般的。她颤栗而心怯,这一缕卑劣的魂如流云般破碎,如何与眼前这一轮明月并肩?

  

  走吧,走吧。她心道。在我看清之前,你该离我愈远愈好。你我本就不该相见的。眼见薛洪度不仅不顺从她意愿转身而去,反倒逐步靠近,那张秀雅面容正显出凌厉神色,她似乎是迫切要说些什么,却终究只是微微张了唇,而后,浓黑的眼睛圆瞪,倒映出炽烈的火光——

  

  鱼玄机仓皇躲闪之下,挥袖震落了供桌前的两盏烛火。烛台落地,蜡油流淌在地,点点的星火顺着殿中满围的帘帷蔓延燃烧,不多时,滔天的火光将整座蕙兰寺侵吞入腹,烧尽了雕像,烧尽了庙台,烧尽了壁画,烧尽了垂柳,烧尽了庙前满栽的蕙兰。乌黑的浓云布满了夜的天穹,夜风招摇,林叶婆娑,暴雨骤然如倾倒般撒落人间,铺天盖地的淋漓的雨肆意挥洒,灰白的雨,滚烫的火,在黑夜中交织舞动,一切在一场炽盛的火光与雷电中放浪形骸,在余烬中拼凑一位女郎命运的终结。如火焰般热烈,如雷电般短暂。

  

  薛洪度与鱼玄机默立于这火中雨中的寺庙前,看了半宿,直至这场冥冥之中安排的戏码落幕。雷鸣电闪,野风长驰,雨未停,火已熄,灰霾的废墟倒塌成一座永恒的墓碑。鱼玄机转身离去。

  

  薛洪度追赶上她的步伐。沿着一路奔流下山的蜿蜒而长流的江水,黑暗浸染的天地之间,一人一魂,沉默地奔走在暴雨磅礴的旷野,雨声浩荡,身侧汪洋的江水波涛如怒,浊浪翻腾,山与树木暗藏在夜色浓稠的黑之后投望而来的目光渊默。万物无声,薛洪度想,她本不必追的。

  

  而脚步不停。

  

  身上衣衫尽湿,紧紧贴在四肢腰腹,如一身过度湿黏的枷锁限制了行动。面上满是雨水,眼前的一切被黑暗中的朦朦雨雾遮蔽,唯有那一道月白的魂影,清亮而透彻,远在天边,又近在眼前。薛洪度有些话想对她讲,话语从心头涌上喉头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她想说,你本不必成为谁的附庸,她想说,我愿意听你一生的故事,她想说,我比你所爱的任何人都要爱你,突如其来的,短暂如风的,爱你如死。薛洪度其实不知道这一夜庙中心魂震颤的情感是否可以定义为爱情,她只是想,鱼玄机追求的一切,她都可以给。都道魂如风般轻盈,一双人的腿脚,从来赶不上风的脚步的——薛洪度却当真追上了,一人一魂,七尺之距,停在暴雨的悬崖。崖下一江黑水翻涌怒号如兽。

  

  “你何必追来呢?我是已死之魂,你若不慎坠崖,本朝可就少了个惊世骇俗的女状元了。”鱼玄机语调平缓地说道。她仍旧面带笑颜,在寺中那浅淡的哀愁好似已经消失不见了。漂浮于悬崖临下落的边缘,她一双透明的赤脚踏在崖边,几枚碎石滚落,直直坠入江中,很快便不见了踪迹。

  

  漫天遍野的雨幕之中,薛洪度缓步朝她靠近,毫不在意哪怕只是一瞬的失神,都有可能让她坠入万丈悬崖,融入那滚滚的江水。她只是轻快地笑了笑,对鱼玄机说道:“你可知,方才听你讲你所历经的人生时,我是如何看你的么?”

  

  鱼玄机怔愣半晌,缓缓摇头,夜风中悬浮半空的透明身形好似随时要被吹散。

  

  “我想,你我若是生在同时,你若是我的小妹,我定要告诉你,可不能自暴自弃,一心去追求那虚妄的情爱,到最后,反倒丢了自己,”薛洪度走到鱼玄机身下几尺的位置,一掀袍席地而坐,抬眸望进鱼玄机那一双澄澈的浅色眼睛,她温婉一笑,“从小父亲便教我,可莫要听信那些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鬼话,生是女儿身,亦当自强不息,用自己的双手改变命运。所以我在这里,褪了罗裳穿布衣,誓要金榜题名。我的命运——世间诸女子的命运,定然不止在闺阁之间,做一朵徒有娇艳虚表的花。”

  

  鱼玄机的心灵倏然震颤了,她莫名有些欣慰,又莫名有些快意。原来这世间,当真有这般的女子,合该惊艳绝伦,万古流芳,叫天下人看看,女性从来不止是花,不止是月,更是一尾翱翔的青鸟,一江奔腾的流水。鱼玄机心中却仍有几分内心不解的痴念,她不自觉向着薛洪度的方向靠近,俯身看她:“临死前,我的最后一个念头不是害怕。于我而言,爱比死要强大……那时,我想,我渴求的是如死一般的爱情。”

  

  “与子安合离后,我的心脏便空了。我想,我总要找到一个爱侣,否则不得成活,”现在想来,有什么好纠缠的呢,她一缕神魂残存百年,早该看清了,更何况她在这世间最后的怀想,也已然燃为灰烬了,好像一切都在告诉她,你该改变了,你该前行了,换一种活法,你此生追求浮名,追求情爱——你该去追求自己了。鱼玄机说这话时,已然抛却了先前的偏执,反倒有些释然而羞赧的笑起来,笑靥如花般绽放在漫漶的雨幕中。滔天磅礴的雨声逐渐由澎湃于天地转为淅沥小雨,润泽万物一般降临,“我不曾想过,我还能寻求另一种活法的。我分明读过你的故事的,可惜读得太晚,否则你该救我。”

  

  薛洪度也释然一笑: “你我二人合该要相见的。我合该是来救你的。”


  “你不想知道,你那画像从何而来么?”鱼玄机自黢黑的夜空中飘下,直至薛洪度身侧,她紧挨着薛洪度坐下,依偎的姿态,她从袖中珍而重之地再度取出那一纸卷轴,将那画中女郎展在薛洪度眼前,“这幅画像,是我读过你的故事,想象着你的模样,一笔一画亲手画出来的。那时,我想,风流高傲的第一女校书郎,就是这般的明艳动人,如竹般傲骨挺拔。”她透明的指尖轻柔落在画中人绝色的脸庞,遮挡了飘来的如丝细雨。

  

  “我心意已决,便将这画卷赠你,且当做是你我二人之间,一件信物罢。”鱼玄机将那画卷递与薛洪度,后者伸手接下收在心口的衣襟,望着鱼玄机愈发透明的魂影,隐隐有些明了。

  

  这场冥冥黑夜里骤然而来的暴雨,在山间阵阵和煦的柔风中渐趋停歇了。最浓稠的黑夜已然越过山头,浓云尽散,长夜将尽,茫茫夜幕正落下天穹,悬崖的东边,泛起一重浅淡的鱼肚白,正在侵吞夜色的样子。

  

  鱼玄机忽而站起身来,在薛洪度面前,如风般轻盈的魂魄随逐渐明朗的天光而舞动,伸手去触碰那几近消失的身影,薛洪度知道那是一片熟悉而柔软的虚无。

  

  “我从来渴求的是如死一般的爱情,”鱼玄机的笑颜柔媚,那正是她最惯常的笑意,总愿意展现给真正予她爱情的人看,这次却算是破格——算么?她有些晕乎乎的,看不清,摸不透,索性由着生命与爱寻找自己的归所,“我也爱过很多人,被很多人爱过。”

  

  “但是……你不一样,”她月白的衣袂舞动,一阵山风吹来,叫她跌坐在薛洪度怀中,哪怕并非真切的存在,薛洪度也将她揽在怀里,赤忱的目光凝望向她,“我总觉得你在爱我,用这里。”

  

  几近虚无的指尖落在她的左胸口。

  

  “人们的心呀,比嘴巴诚实。”

  

  白昼裹挟着浓烈的云霞将黑夜尽数吞没,山河明朗。

  

  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薛洪度想要对她展出一个笑颜,满含的热泪却先一步在脸颊流淌。一切都是好的,不该哭的,她想。

  

  “你知道我要走了,”鱼玄机的面容已然在黎明的微风中模糊不清了。她轻轻笑起来,哼起一段长安小姑娘惯会唱的旋律,又抬手去想抹了薛洪度的泪,倒忘却了她无法触碰,只得哄孩子似的低声道,“我夙愿已了,是该转世投胎,好真真切切来被你拥入怀中了——好真真切切为你擦了眼泪。不哭,不哭啊,我还是喜欢看你笑起来的样子,像……画里那样。”

  

  “好。”薛洪度抬袖擦干了面上泪痕,对着怀中将散的魂魄,明朗而傲然地笑了起来,鱼玄机看她,柳眉杏眼,风骨卓绝,就是薛涛的模样。

  

  实则,是与不是,又有什么关系呢?鱼玄机又要笑自己痴妄了。


  “来世,我可要从小听那坊间传闻,传闻这朝堂之上,出了世间第一个女状元!”鱼玄机朝薛洪度伸出小指晃了晃,娇俏地笑起来,“到时,你便拿着画像来找我。我定能认出你的——在此之前,你可要先认出我。”

  

  “我答应你。”薛洪度展颜一笑,与她拉勾。


  鱼玄机的话语与笑颜在早晨第一缕柔和的山风中消逝了,那百年不散的幽魂,终究要成为崭新的生命,在属于她的最好的时代,追求她一心向往的自由与自我,振翅而飞,逐流而上。晴朗的天野下,薛洪度在崖边站得笔挺,眼见山河浩荡的东方,一轮初升的红日,正高挂在山海尽头。

  

  山崖下,波涛与游鱼相拥,一江碧水,正滚滚涌流,直到东方太阳升起的海洋。

————END—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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